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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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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斯澄的父母天天都會來陪他,我和駱非還有傅琛則是在其他時候來病房,偶爾會和他父母碰到,在他們眼裏,我和駱非一樣,是傅斯澄的好哥們。

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傅斯澄的病情,在我知道他的病之前,化療已經進行了兩次,我來醫院之後傅斯澄又接受了一次化療,但是這次的反應卻比之前都大,什麽也吃不下,哪怕是嘗了一點都會吐,連水都碰不得。

醫生給他做了檢查,為他調整化療劑量與方案,我站在病房外,整個人像被壓縮到一個狹小的盒子裏,幾乎要透不過氣。

每次傅斯澄有什麽不良反應,他總是第一時間看向我,哪怕我有再多的擔憂,也只能退到病房外,將一切都交給醫生和護工。

他不希望我看到那些,那麽我尊重他。

傅斯澄開始掉頭發,讓我給他買帽子,說要渣男專用的酷酷針織帽。

我翻著購物頁面,問他:“想買什麽顏色的,綠色的要不要?”

“要不起。”傅斯澄笑著說,“你別刺激我,我受不了。”

“那就買個橙色的。”我說,“提氣色。”

“好。”傅斯澄頓了頓,說,“我記得上次跟你分開的時候,你還說我該剪頭發了。”

“那時候真想跟你說,我以後可能沒機會剪頭發了,它們會自己掉光的。”

我盯著手機屏幕,眼見著每個字都變得模糊起來,什麽也看不清。

“我想買個黃色的。”我咽下喉嚨裏的哽咽,假裝平常地說,“看起來很嫩。”

“天都熱了,你買帽子幹什麽?”

“情侶帽啊。”我眨眨眼睛,勉強看清楚屏幕,接著下了單。

傅斯澄看著我,等我看向他時,他笑了一下:“那應該一早就跟你買的,不至於等到這時候。”

我放下手機,拉起他的手,看著他白皙手背上的針孔,我問:“現在晚了嗎?”

我擡眼看著他:“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?”

傅斯澄看了我幾秒,然後轉頭看向窗外:“我都沒想過,有一天你會這麽問我。”

“但是梁暖,在這個時候,你所有的表態,都會讓我覺得是出於同情,就算不是,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的。”

“所以這樣就好,我已經很開心了。”

我張了張嘴,卻覺得自己無言以對。

病房門被敲了敲,傅斯澄說:“請進。”

傅琛拎著水果進來,視線交錯時,他朝我點了點頭。

“哥。”他走到桌邊,“早上的藥打完了麽?”

“還有一瓶。”傅斯澄擡頭看了看輸液瓶,“十一點應該能輸完。”

“伯母熬了湯,說中午送過來,她讓我問問你還想吃什麽別的菜。”

“蔬菜吧,也吃不了多少。”傅斯澄說,然後他看向我,“你那麽早就過來,中午回去休息一下吧?我媽會來的,你不用擔心。”

“好。”我站起身,“我把水果洗一洗再走。”

“我洗就行。”傅琛說,“你回去休息吧。”

我點點頭,替傅斯澄把被子撚好一點,然後在他的嘴角上親了一下。

“晚飯我給你準備好嗎?”我俯著身問他,“駱非今天剛從外面回來,到時候跟我一起來。”

“好。”傅斯澄笑著,“給我榨瓶果汁吧,什麽都行。”

“嗯。”我直起身,對傅琛說,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我學煲湯已經有段時間了,剛開始時怎麽都掌握不好火候和調味,廢了不少肉,到現在總算夠到及格線,比起傅斯澄家的保姆是望塵莫及,但跟自己比起來,已經是進步巨大了。

一出醫院我就去買了骨頭,回家之後鉆進廚房,按照自己改了又改的菜譜,全神貫註地開始煲湯。

傍晚時,我舀了幾勺湯和幾塊肉,就著飯自己嘗了嘗,自我感覺應該是發揮得最好的一次,於是愉快地吃了一碗飯。

然後我榨了一杯鮮橙蘋果汁,把它和保溫桶一起碼進保溫便當包裏,剛想問問駱非什麽時候過來,手機就響了。

是駱非打來的,我接起來:“你到……”

“在你家樓下,快下來,去醫院。”

他的聲音短促低沈,我的心像是被什麽一把揪了起來,人幾乎都快要站不穩,我按住桌子邊沿,問:“怎麽了?”

“斯澄突然發燒,咳血了,說是情況不太好。”

已經沒時間恍惚,我抓起保溫袋就出了門,站在電梯裏時整個人都是眩暈的。

“早上的時候還好好的。”我渾身發抖地坐在副駕駛,茫然地自言自語,“怎麽突然就……”

“他的情況你也知道,如果不是年紀輕身體經耗,早就不像樣了。”駱非頓了頓,“他有什麽事也都讓我們出病房待著不讓看,就是怕我們擔心,實際狀況比看見的要嚴重得多。”

駱非說的句句都在點上,那些勉力支撐已久的神志搖搖欲墜,我何嘗不知道這些,但是被他直白地挑明,總有些太過絕望的味道。

“我他媽受夠了……”我咬著牙語無倫次道,“我每天每天都在希望他好起來,哪怕好一點也行啊……為什麽……太受罪了……”

“梁暖。”駱非低聲叫我,“斯澄都沒崩潰,你也給我撐下去,他最不想看到你這樣,知道麽。”

我垂著頭閉上眼,從牙縫裏擠出一聲:“好。”

深陷病痛的人都未曾喊苦,我又有什麽資格說這些。

到了醫院,我和駱非一步不停地往病房趕,醫生護士都在,傅斯澄的父母和傅琛也在,我連邁進去的勇氣都沒有,要靠按著駱非的肩才能勉強站穩。

醫生出了病房,駱非攔住他:“什麽情況?”

“暫時穩定了,不過出現了爆發性癌痛,打了止痛針。”醫生摘下口罩,“還是希望你們做好準備。”

他的後半句話就像直指在我額頭上的槍口,輕輕一叩就能叫我斃命。

我覺得自己此刻只是虛虛地被吊著一口氣,五臟六腑消失得幹凈,胸腔空蕩得生疼。

病房裏傳來傅斯澄母親的哭聲,駱非拍了拍我的背:“撐著,進去看看。”

他讓我撐著,卻沒意識到他自己的聲音都在發抖。

傅斯澄已經戴上了吸氧機,眼睛半闔著,才一個下午沒見,我卻覺得他已經受了半個世紀的折磨,消瘦而疲憊,毫無生氣。

傅琛站在傅斯澄母親身邊替她擦著眼淚,一邊低聲地勸慰,幾分鐘之後,傅斯澄母親俯身對他說了幾句話,然後被傅斯澄父親攬著離開了。

“我帶她去休息一下,今天晚上我們陪著斯澄。”傅斯澄父親對駱非說,“現在辛苦你們陪他一會兒。”

“好。”駱非點頭。

我將便當包放到桌子上,俯身湊近他,摸了摸他的眼睛,問他:“渴不渴?”

傅斯澄呼了口氣,呼吸機口罩裏隨之蒙上了一層茫白的氣,他很輕很輕地問我:“你給我煲湯了嗎?”

“嗯。”我擦了一下眼睛,“但是你現在可能吃不了,下次我再給你做,好嗎?”

他點點頭,過了一會兒,又說:“梁暖,你牽牽我的手。”

“好。”我摸索著去拉他的手,他的手已經浮腫得很嚴重,我小心地握著,問他,“現在身上還痛嗎?”

“打了針,不痛了。”傅斯澄說。

他說著,稍稍睜開眼,看向駱非,駱非立刻俯下身,問他:“怎麽了?”

“不好意思啊。”傅斯澄笑了一下,“之前還欠你一頓飯,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上。”

“廢什麽話。”駱非別過頭,喉結滾動了一下才開口,“你趕緊想辦法給我還上。”

“那你等我啊。”傅斯澄說,“我努力想想辦法。”

駱非沒說話,直起身走了出去,我在餘光裏看見他正擡手擦淚。

“明天再來吧。”傅斯澄輕輕捏了捏我的手心,“今天我爸媽會陪著我的,你回去好好休息。”

“好。”我在他眼角親了一下,“你好好睡覺,明天見。”

“明天見。”傅斯澄說。

我沒有回家,而是在病房外坐了一夜。

我不敢走,我怕不知道哪一面就會成為最後一面。

駱非在淩晨的時候回到醫院坐在我身邊,身上全是煙味。

早上的時候,我和駱非出去吃了早飯,然後我回了家一趟,洗了澡,整理了我在漁村裏寫的所有信,又去了醫院。

傅斯澄的情況暫時還算穩定,見我到了,他的父母便先離開了,說傅琛等會兒會過來的,先辛苦我一下。

傅斯澄已經醒了,呼吸機也摘掉了,我替他調整了病床,又多墊了一個枕頭,讓他稍微靠起來一點。

“帶了什麽?”傅斯澄歪了歪頭,問我。

“給你講故事。”我在病床邊坐下,“想聽嗎?”

“想。”他說。

按照日期,我打開第一封信,沒有任何猶豫或是半點不好意思,我看著信,開口:“傅斯澄,今天是我到這裏的第二十五天,我一個下午都在跟奶奶一起種菜。”

“這邊的天氣很好,也很暖和,一開始我總是睡到很晚,奶奶就每天早上來敲我的門,給我送早飯,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,所以就天天早起,自己做早飯吃,但是午飯晚飯還是要去奶奶家吃的,我真不會做菜。”

“奶奶的小孫子叫阿仔,他總纏著我問大城市裏有什麽,我表達能力一般,每次都跟他說沒什麽,就是一個更大的村子而已,他就說我騙他,還會跟我生氣,但是一到題目不會做的時候,又會蹭過來叫我哥哥,請我教教他。”

“奶奶家還有只大黃狗,已經六歲了,很乖,我還沒聽它叫喚過,以為它是啞巴,但是奶奶告訴我,是因為村裏的人它都熟了,所以看到誰都不會叫。”

……

“我在這裏特別好,手機都很久沒摸過了,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,但是希望你健康平安。梁暖。”

健康平安,這四個字現在看著,真是讓人無能為力。

傅斯澄一直看著我,見我收了信把袋子放到一邊,他問我:“不繼續讀了嗎,不是有好多封嗎?”

“一天讀一封。”我說。

“兩封吧,下午再給我讀一封,好嗎?”他看著我,笑著說,“我怕來不及了。”

你別說這樣的話、樂觀一點、怎麽會來不及、會好起來的……

這些話像水草一樣纏堵在喉嚨裏,我一句都說不出口。

“好,下午再讀。”我點點頭。

這幾天,每到傍晚,傅斯澄就會催我回去休息,我次次都順從地答應,然後晚上的時候站在病房外,聽見他哭著說痛,接著醫生會來給他打止痛針。

他白天都吃止痛片,在我面前沒露出過半點痛苦的神色,到了晚上就讓我走,怕我看到他飽受煎熬的一面。

我像根木頭一樣站在門外,流不出一滴淚,他的哭聲隱忍又脆弱,像是往我心臟裏不停地塞著刀片,我多希望自己能夠替他分擔一些。

過了半夜,在確定他入睡後,我才會回家,我現在不用吃任何藥了,因為無論吃不吃藥,我都無法再睡著。

傅斯澄每天都戴著那個橙色的帽子,與他蒼白的臉色反差甚大,某天早上我去醫院前將頭發剃了,戴上同款的黃色帽子,結果一進門就被他發現了不對勁。

“你剪頭發了?”

“是啊。”我坦然地把帽子摘下來給他看了一眼,然後又戴上。

“你剃平頭幹什麽?”他問我。

“天熱。”我在病床邊坐下,“怎麽了,不好看?”

“不是,太帥了,有點驚訝。”他笑著拉住我的手,“帥哥,念信給我聽吧。”

這幾天我差不多快將信念完了,因為招架不住他的要求。

我從心底裏拒絕承認是因為我真的害怕來不及。

今天到中午的時候傅斯澄就催我回去休息,我問他為什麽。

他說:“你回去休息一下,晚上再過來吧,今天晚上我想你陪著我。”

我不敢去思量他這個想法裏有多少不好的預感,只是點頭答應。

晚上我和駱非到時,傅斯澄的父母還在,傅琛也在,醫生護士站在一旁,我手裏的水果掉在地上。

傅斯澄的母親轉過頭滿臉是淚地看著我:“來跟斯澄說句話吧。”

我不曾想到這一刻會這樣突然來臨,我毫無準備,意識像是被撕裂了,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邏輯。

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到病床邊的,傅斯澄帶著呼吸罩,臉上是極其異樣的淡紅色。

他動了動手指,我飛快地握住他的手:“傅斯澄……”

“梁暖……”他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聽,帶著顫抖的哭腔,“我好疼啊……”

“止痛……止痛針呢……”我茫然地去看醫生,哭著問,“為什麽不給他打?”

傅斯澄捏了捏我的手:“沒用的……算了。”

“怎麽能算了,為什麽要算了……”我哽咽地問他,“你別這樣……”

“你聽我說……”他半闔著眼睛看著我,“聽我說。”

我抹了一把眼睛,再向他湊近,去聽他的聲音。

“你的事……我都知道了,從漁村回來之後,傅琛……告訴我了……”

那段骯臟的不堪啟齒的過往,傅斯澄知道了,可我已經沒有心思去在乎,在此刻,它已經變得那麽那麽微不足道,根本無法讓我分心。

我死死咬牙攥了好幾年的秘密,跟傅斯澄比起來,完全不值得一提。

“其實我早該知道的……很久之前,在你家……你第一次做噩夢的時候。”

“那天晚上我給你倒了水,你喝了水就睡覺了……”

“然後你做噩夢了,後來我想起來……你那晚沒有吃藥……”

“雖然你告訴我,那些是維生素……但是……”

他哽咽了一下:“如果我能早點知道就好了……”

“是我的錯,是我的錯。”我泣不成聲地哭道,“是我要瞞著你,跟你沒有關系……”

眼淚從他的眼尾滑落,沒入耳後,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,輕聲說:“要是早點知道……你也不會一個人難受那麽久了……”

傅斯澄最後問我:“知道我是他侄子,你有沒有討厭我?”

這個世界上,有太多愛情不能拯救的東西,比如陰暗的過去,比如難愈的心疾,比如生老病死。

可是,美好的東西,確實有著無可比擬的治愈功能,就像傅斯澄之於我。

我什麽都給不了他,能回報的,只有那一點點的,卻是我全部的真心。

我再次湊近他,拭去他眼角的淚,我說:“傅斯澄,我愛你。”

“能碰見你是最好的事,我很開心。”

傅斯澄閉上眼笑了一笑,說:“那就好。”

葬禮那天,下了大雨。

我撐著黑傘站在墓園裏,看著墓碑上傅斯澄年輕的笑臉,我與他相識是在冬天,現在是夏季,回想起來,此刻卻好像更冷一些。

駱非和我並肩站在一起,一言未發。

“你先走吧。”我說,“我再待會兒。”

“我去車上等你。”駱非說。

他走後,我從口袋裏拿出幾封信,是傅斯澄生前我沒能給他讀完的。

我將信拆開,站在墓前,一字一句地把剩下的都讀完了。

“沒有了。”我看著墓碑上的照片,說,“都讀完了,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。”

“我走了,傅斯澄。”

雨滴淅淅瀝瀝地打在傘上,像從穹頂淹沒而來的鐘聲。

時隔半年多,我再次去看了心理醫生。

“還是一樣的夢,很長很長的走廊,彎彎曲曲的,我不停地走,不停地轉彎,走的時候,會路過很多很多房間。”

“以前做這樣的夢,我看著那些房間,都沒有要推開的欲望,但是現在,每路過一間房,我就會推開看一眼,可是裏面都是空蕩蕩的,什麽也沒有。”

“你在找什麽?”醫生問我。

“不知道。”我說,頓了頓,我又給出了答案,“我應該是在找人。”

“什麽人?”

“已故的人。”

我沒有去看醫生的表情,只聽見他問我:“那你有再見過他嗎?”

“沒有,現實裏見不到的人,連夢裏都沒再見了。”

“沒人能救我了。”我仰頭靠在沙發上,說,“以後我應該不會再來了,謝謝你這些年的疏導。”

走出診所,陽光正熱烈,我伸手整理領子,突然碰到了脖子上的項鏈。

我將它拿起來,銀質的圓形吊墜在陽光下折射著亮亮的光,上面的英文字母清晰。

sapphire carafe,蔚藍色的玻璃水瓶。

這是我曾經送給傅斯澄的禮物,也是他最後留給我的遺物。

和項鏈放在一起的,是一個藍色的玻璃瓶,裏面有一張紙條。

-從漁村裏回來之後,我一直在想,如果我能好起來,就回去陪你,待多久都沒關系。

-但如果我沒能做到,希望你不要怪我。

——傅斯澄

說是遺書,實在太短了些,我寧可把它當做一個沒有完成的願望,那麽想起來的時候,也只有遺憾,而不是絕望。

作者有話說:

這可能是我所有文裏最長的一章了,要虐就一次虐夠量,明天還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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